陈晓光:往事今说——对几个人、几件事和几首歌曲的回忆

2020-10-19 16:37
来源: 中国艺术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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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写歌,对有些人来说是工作,是任务;对有些人来说是生存技能或谋生手段;可对我来说却是兴趣所至。能够把爱好兴趣与职业结合起来是悠然自得,是人生幸事。于是,不知不觉中我从黑发后生写到白发暮年。

    “文革”结束后,中国文联和各个文艺家协会恢复重建,我做了中国音协《歌曲》编辑部的编辑。除了遴选、修改、编辑稿件外,还要自己创作,还要经常组织带领词曲作家们深入生活。改革开放初年的文艺创作思想和方法继承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传统,强调到农村工厂学校军营去,同工人农民战士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,从人民群众的劳动与生活中发现新鲜的题材和生动的语言。于是我们一年中总有几个月坐着火车、汽车、马车、拖拉机,骑马,甚至背着行囊走上几十公里去深入生活。上高原,下海岛,走戈壁,穿林海……小旅店、大通铺,窝窝头、玉米粥,咸萝卜、白菜汤……吃住行条件虽然艰苦,但祖国大地任我走,心中还是美滋滋的。

    1979年初,南疆保卫战传来捷报。中国文联组织了一大批文学艺术家,声势浩荡地奔赴前线深入生活,进行创作。临行前周扬等文艺界领导同志讲话送行,我记得到场的有王蒙、邓友梅、公刘等。还有重点培养锻炼的青年作者,施光南、冯骥才和我等都在其中。施光南被分派去了广西,大冯和我则去了云南。彼时的骥才先生已走出磨难,风华正茂。他见多识广,会讲故事。天宫地狱,皇帝乞丐,古董珍玩,书法绘画,紫檀花梨,古镇旧宅,神鞭木佛,三寸金莲,海河疑案,津门奇人……难怪他日后当选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。一路上我们听着天津口音的谈古论今,破旧的汽车里笑声飞扬。骥才一米九多的身高,留着普希金一样的蓬松长发,走起路来挺拔伟岸,气宇轩昂。直到听部队战士们说,边境上常有化装成村民的越境特务,躲在密林中打冷枪后,鹤立鸡群的他才含胸收腹猫下腰来。后来文化部组织的慰问演出团来了,歌唱家王昆和胡松华拉我同他们一起到作战部队、野战医院去同英模人物座谈慰问,我这才与骥才分手,各奔东西。

    一别就近十五年,再见到他是在全国政协八届一次会议开幕式上。骥才坐在主席台上,人高马大,远远望去,一眼便识。位高不忘旧友,会议间隙骥才还和我们坐在一起喝茶神聊。一天晚上,一位艺术界大师邀请我们去他家欣赏新淘来的“元青花” 。看他那兴奋劲儿便知是捡到“天漏儿” 。我有事走不开,骥才去了。不久他给我发来短信,就三个字:圆青花。据说骥才到场不曾上手,轻抬眼皮便了然于心。他有情有义,不言真伪,只是淡淡一笑说:盛放虾酱,可提味保鲜。又听传说,那位大师自从热衷收藏古瓷以后,厨房里装油盐酱醋茶的玻璃瓶都逐渐改换成了青花瓷器,就连刷牙嗽口都使的是青花碗或鸡缸杯。骥才大智若愚,什么书画界、古董行、文物圈里的猫腻儿、潜规则、阴谋诡计、作奸犯科的事,他全都门儿清,了如指掌。我问:为何你不站出来拨乱反正,申张正义?他答:谁听我的呀!

    深入基层为业余作者讲课,帮助他们辅导修改作品也是我的工作之一。记得在河北的一座小县城旁,我借住在大山脚下简陋的招待所里。雨后,清晨,我沿着山中小路散步,遇见几个小姑娘,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。她们光着的小脚丫上沾满泥巴,每人提个竹筐有说有笑地从山上走下来,筐里装满各种各样的新鲜蘑菇。好奇心驱使我上前同她们聊了起来。从蘑菇聊到家境,从家境聊到农活儿,从农活儿聊到上学,从上学聊到理想,从理想聊到未来。童言无忌,几个孩子叽叽喳喳,越说越坦诚热烈。至今我还隐约记得她们的乡音和讲话的神态。如今,小姑娘们也该年近半百了吧?也许她们永远不会知道,那年,那山,那雨后清晨中的她们,竟成为我创作《采蘑菇的小姑娘》这首歌曲的初衷。

    当年,这首略带叙事性的歌曲的问世也遇到过挫折坎坷。歌词写好后,被一位部队的老作曲家捷足先登拿走了,他很快谱好曲,兴高采烈地来到我家,绘声绘色地唱给我听。说句实话,曲子写得很不错,他自己也很得意。没想到几天后的早晨四点多钟,他又跑来敲开我家的门,哭丧着脸说,他们文工团领导审查节目时批评了这首歌,说什么光着脚丫,背着竹筐,采了蘑菇还拿去卖,这是落后农村的写照。一定要改,改成小姑娘们穿着皮鞋,背上新书包去上学……不穿皮鞋至少也得穿双球鞋吧!他近乎哀求地请求我按他们领导的意见修改,以挽救他的心血之作。看到一位著名作曲家被吓成这副模样,我哭笑不得,无言以对。只好对他说:随他们“枪毙”吧,一字不易!以后我再给你写别的弥补吧。那时我年轻,还真有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劲头儿。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作曲家谷建芬听,她愤然说,你把歌词给我吧,我来写,我不怕!……四十多年过去了,这首歌依然在孩子们口中传唱。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为“光脚”还是“穿皮鞋”“背筐”还是“背书包”批评争论了。

    哦!此处还必须补充几句话。前几年,那位部队的老作曲家,赶在离世前把一本歌曲集寄给我,还附有歌曲演唱光碟。他把他作曲的那版《采蘑菇的小姑娘》收入其中,一字未易。除了感动与敬意,他的所作所为竟让我想起一句戏文:“一世荣辱随风去,留得尊严在人间。 ”

    俗话说的“包产到户”即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拉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帷幕。落实推广好的省区当年就见到成效,民间流传着“要吃米找万里,要吃粮找……”的民谚。粮票、油票、肉票、布票十分短缺的城里人,当然也对农村的改变充满着想象与期待。为此, 1980年春天我去了四川农村深入生活。在成都温江县农家的竹林小院里,我看到刚吃上饱饭的孩子们露出欢颜,听到刚走出贫穷的老农由衷的笑声。我把所见所闻和撞击心扉的感受提炼描画出来,写了《好年头》 。这应该是我讴歌改革开放的第一首歌:这年头,老汉的杯中有了酒/这年头,娃娃的嘴上有了油/家家锅里有新米/户户灶前挂腊肉/这年头啊,好年头/不用再饿着肚子吹大牛/这年头,讲假话的出了丑/这年头,说大话的犯了愁……

    回到北京后,我把一年多来在河北、湖南、四川等地农村的观察与见识又认真思考梳理了一段时间,终于悟出千秋万代在中国大地上生生不息、蓬勃生长的就是希望。这便是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的创作动机与动力。记得施光南作完曲后神秘兮兮地对我说:中国这么广袤辽阔,东西南北您撒开了写呀,真给我出了难题。我也用了北国南疆的多种音乐素材,你听得出来吗?其中我还用了南海渔歌……说句实话,当年我只从歌中听出北方秧歌的节奏与韵律,直到三十多年以后,我到了广东汕尾海边,才从渔民原唱的南海渔歌中听到源头的水声。

    我一直认为施光南是当代作曲家中的天才,是高手。他从小听了大量的民族民间音乐和戏曲音乐,超强的音乐记忆力让他在创作需要时可以信手拈来,随心所欲地运用其中。成熟的作曲家应该是把民族民间的优秀音乐营养吃进去,消化了,融汇贯通,化成自己得心应手的音乐语汇。你可以从他的旋律中,听出某一地域或某一民族的风格和韵味,却难以说出它的出处。光南基本上是素食主义者,长腿的动物都不吃,只吃鸡蛋、鱼和蔬菜。记得我俩在广东的华侨农场采风时,还一起吃过蛇。一个不抽烟、不喝酒、身体健硕、快乐得像风一样活在音乐中的人,竟然英年早逝,带走欣慰也带走遗憾。那是1990年,他才49岁。

    前几年中央文史馆送来资中筠女士的钢琴演奏光碟《衰年自考》 ,我在聆听一首首行云流水般的乐曲、感叹她的童子功时,实然想起施光南曾经对我说过,他在高中毕业前为报考音乐学院,曾突击学习了三个月的钢琴。无奈家中无琴,每日练琴要到资耀华先生家讨扰借习。我猜想,没准儿资女士还当过陪练,辅导过这位学弟。一架古旧钢琴伺候过两位著名专家学者兼业余钢琴演奏家,也可以算是名琴了。

    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,城镇的各项改革也风起云涌地开始了。国企和集体企业之外,又出现一个新名词——民营企业。当时第一机械工业部的一位热心人,邀请我到浙江去看看正在蓬勃兴起但又争议鼎沸的民营企业,于是我第一次来到温州。接待者列出诸多的小民企,希望我多走多看。才参观了一天,我就向接待者提出,选一个刚刚起步的企业,让我搬到那儿去住上几天,可以多聊聊,多看看,这样对新事物的了解可能会更深入更细致些。他们同意了我的请求,把我送到温州郊区的柳市镇,一位身材不高却颇为结实的小伙子接待了我。他才二十来岁,与几个年轻伙伴开了一家低压电器小厂,几个人又当工人,又管推广销售,他是头儿。说是工厂,其实就是他家,是占用两间门脸儿的宅基地盖起的一个作坊。上边住家,下面是车间。说是低压电器,其实就是电门开关。据说他们的产品质量挺好,不跑电漏电,物美价廉。我同他们几人一起组装开关,一起吃饭,一起聊天讲笑话。两天下来弄清了他们的身世和爱好,他们的想法与追求。最让我惊异的是在我离开柳市镇那天的饭桌上,除了往日的粗茶淡饭,多了一个鱼盘,里面是两条清蒸的黄花鱼。小伙子说一早他赶到海边,只为从渔民那儿买到刚捕捞上来的黄花鱼。浅尝一口,鲜嫰无比,我从未吃过如此新鲜纯粹的黄花鱼。几个人都不动筷子,就让我吃。贫穷人家待客的诚心诚意,让我感动。我应允为他们写一首歌曲,现在用来激励他们立志创业,将来让新来的员工知道企业走过的艰辛和宏远的理想。回到北京后我写好歌词,把几个年轻人艰苦奋斗、立志创业的故事讲给作曲家徐沛东听。沛东亦是性情中人,感动之余写好曲子,又自己掏钱租下录音棚并请来两位当红歌星黄格选、张迈录唱,很快就把录音带寄给他们。此后我们与他们再无来往。

    时过境迁,那首歌曲写的是什么,歌名又是什么,我几乎都遗忘了。直到十多年后,我在全国两会上又见到那个小伙子时,他已是西装革履,春风满面的青年企业家了,还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。他告诉我企业已形成规模,也有了正式的名称“正泰集团” 。尽管如此,那首歌还是他们全体员工必须学唱的厂歌,还在激励着他和后来人。又过了十年,大约是2004年初,为筹备第七届中国艺术节,我第二次来到温州。由于黄花鱼情结还在,我提出能否去正泰集团看看。再访柳市,旧貌换新颜。高速路旁耸立着一片现代化的厂房和办公大楼,远远看到“正泰集团”几个大字耀眼夺目。时逢工厂上班前的仪式,数百名工人制服整洁,列队广场,扩音器播放着我和沛东写的那首厂歌音乐,工人们引吭放声,人人高歌。我仔细看看,不像电视节目里对上口型的假唱,我又被感动了。而且知道这首歌现在已改名叫《正泰之歌》 。正泰已成长为国际化的大型电器集团,有数万员工,跻身民企百强。当年的小伙子已人到中年,成长为这个超大集团的董事长,他现在是全国工商联副主席、全国政协常委。2018年,在人民大会堂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,他被命名“温州民营经济优秀代表” ,授予“改革先锋”的光荣称号。他的名字叫南存辉。

    艺术创作讲究的是感动。从事艺术的人无一不在追寻感动。一杯茶,一碗粥,两行眼泪或是一个微笑,都有可能让人怦然心动。不被生活中的人物、事物感动怎能创作出感动自己的作品?不能感动自己的作品又怎能感动众生、引发人们的共鸣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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