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欧阳中石先生身边求学的日子

2020-11-08 10:33
来源: 新快报
作者: 陈志平

    

    在很早的时候,我就听说过欧阳中石先生的大名,不过,那时候只知道他是京城一位著名的书法家。直到2001年,我考上了先生的博士研究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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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此之前,欧阳先生已招收四届博士生。入学之初,我找先生商量博士论文选题。按先生的思路,书法不仅是艺术,更是文化。他在给我们上课时用四句话概括了中国书法的基本特点,前两句是:“作字行文,文以载道。”由此勾画出书法的研究对象可以是字、可以是文、也可以是道,或者以一贯三。他主张宏观或归类的研究,强调研究格局的拓展和延伸。这在建设书法学科基础方面确实非常重要。由于我此前一直进行书家的资料整理,因此最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,以黄庭坚书学作为博士论文选题。黄庭坚具有多方面的成就,这就有可能将他的书学放到一个纵横交错的文化网链之上,这与先生强调书法跨学科研究的思路有契合之处。先生没有过多考虑,就同意了。

    虽然黄庭坚的书学曾经受到许多人的关注,但是真正有深度的研究却不多。尤其是将他的书学和他的诗学、禅学贯通起来研究的想法,长久以来在学界未得落实,这成了我学术兴趣的新的增长点。在进一步阅读扒梳的过程中,我发现“文字禅”在黄庭坚书学乃至北宋诗文书画一体论中的重要价值,决定以此为突破口,对黄庭坚的书学进行综合研究。欧阳先生学哲学出身,他深知禅学将对我所具有的难度和挑战,于是推荐我阅读他的师弟楼宇烈先生的书。除了禅学著作之外,黄庭坚的诗学研究著作以及许多艺术史、文化史的书籍资料摆在了我的面前,面对浩如烟海的未知世界,我一度陷入困惑和迷茫之中。而先生一次偶然的讲座,又促使我的思路清晰起来。

    先生是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,乃奚派嫡传。京剧与书法一样,都是国粹,这在先生那里,自然能够融会贯通。在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举办的一次戏曲讲座上,欧阳先生从头到尾都在讲一个字——“擞”。“擞”本是戏曲表演的一个一般术语,然而,先生把它推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位置。吐字发音需要“擞”,抖袖需要“擞”,舞台行步也需要“擞”。再大而化之,世间妙艺,无不有“擞”的存在。那什么是“擞”呢?简单地说,就是动中有静、用力到点。这使我联想到黄庭坚所说的“眼”,以前我一直不懂黄庭坚所说的“字中有笔,如禅家句中有眼”的意思。后来才明白,这其实也是指书法用笔的“擞”啊。黄庭坚又说过:“下笔不知擒纵,故字中无笔耳。”所谓“擒纵”不正是“擞”的另一种表现吗?“擞”就是“眼”,就是“关门之键”,就是“精彩的瞬间”。黄庭坚书法用笔有“擞”,结体和章法也有“擞”的存在,而且他书法中的“擞”与诗歌创作中的“擞”具有异质同构的关系。后来我从博士论文里析出的探讨黄庭坚诗书创作一体的一章,作为单篇论文在一次国际书法论坛上获得了唯一的一个一等奖。其灵感来源,正是欧阳先生的“擞”论!

    艺术研究与其它文史研究有些不同,它十分注重事后体验的功夫,艺术创作的感性经验在艺术研究中极为重要。因此临池学书也是我在北京三年的日课。我每天都抽出一些时间来揣摩临习黄庭坚的草书。而且经常会带上几张习作去向先生请教。遇到机会好的时候,先生会当场为我作示范。欧阳先生作字,速度很慢,喜用柔毫,墨鲜笔活。就他行笔慢这一特点,让我联想到山谷老人作草的情形。欧阳先生强调作字要“心中有数”,而不太喜欢“临时从宜”。这铸就了他的书法作品从容平和的格调,而缓慢的行笔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调整自己的意绪和感情,从而使得自己的书法体现出凝重酣畅、韵味无穷的艺术特色。论者指出,黄庭坚是一位重理性的艺术家,与怀素、张旭的感性宣泄不同的是,他的理性烙上了宋代理学的时代精神。从欧阳先生淡定的人格修养中,我分明感受到宋儒所津津乐道的“道学气象”。

    先生在很小的时候,师从武岩法师学书法,武岩法师让他在昂贵的宣纸上练字,目的是让他养成落笔不苟的好习惯。先生经常向我们讲这个故事。不过他教给我们的是另外一种临帖方法。有一次,他布置作业,让我们回去临像一个字。第二天,我们把自己临摹的字带过来让他检查,结果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临“像”了。原来先生是想通过这个办法让我们对于古人所说的“察之者尚精,拟之者贵似”有更深的认识和体会。在先生看来,书法的一项功能是为字、文、道“赋以生机”,复原古学无疑也是“赋以生机”的重要方式,这与书法创作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,本质并不相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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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欧阳先生一生执着追求学问,他虽然已经近八十岁的高龄,但是每天都会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,有时候正赶上这些场面,先生便会示意我旁听。有机会看他洒扫应对,从他绵厚的经历中,我经常能够学到书本中学不到的东西。有一次,一位客人拿出一张拓片请欧阳先生给他题跋。客人自称是张原拓,并且引用古人所说的“下真迹一等”来为他的拓片张本。当时我在旁,先生旁顾问我:“‘下真迹一等’,你怎么看?”我仔细看了拓片,感觉字口很模糊,断定不是原拓,便应声说道:“差之毫厘,谬之千里。”先生当即夸我说得好,客人当时只好随声附和,讪讪了事。先生总是这样营造机会,让学生参与其中,受到实际的锻炼和教育。不仅如此,他还利用他的人脉资源,为我们外出考察、查找资料提供方便。我在收集黄庭坚资料的过程中,经常出入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库,这就得力于欧阳先生的女婿申军先生的帮助。而三年间,北上南下、饱游饫看的经历更是使我受益匪浅。

    北京故宫博物院有许多书画藏品,但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,欧阳先生鉴于书法专业的特殊性,便尽力与故宫方面联系,甚至亲自写信给故宫有关领导,最后我们才有机会全面目验藏在深闺的书画珍品。与此同时,我们南下上海、北上内蒙古,考察观摩了上海博物馆、杨鲁安博物馆的许多法书名画真迹。这些都与先生亲自出面联系安排密不可分。而最让人难忘的则是在先生的带领下,我们同届三位博士生去山东的访碑活动。

    山东是欧阳先生的故乡,泰安是先生的出生地。泰山古碑、四山摩崖、峄山刻石,千年名胜尽收眼底。先生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:有一位落魄青年找到欧阳先生,请求先生给他写“泰山石敢当”几个字,然后刻在片状的泰山石上,以此卖石挣钱。后来竟因此而得了一点钱,遂来酬谢先生。见到先生后,他先卖道“关子”,说道:“……因为您写的字,把泰山给卖矮了。”先生哈哈一笑,答道:“矮是矮了,难道不是把泰山卖大了吗?”在泰山上,我们果然看到了刻有先生书写的“泰山石敢当”出售。先生随即布置了道作业,让我们考证一下石敢当的来历。查阅资料,才知道石敢当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,首见于《急就篇》。五代时有一力士石敢当,能御侮防危,故后人凡道路冲要之处,必以石刻其形,书其姓字,以捍民居。齐鲁之俗,多于村落巷口立石刻“泰山石敢当”五字。至于石敢当何时与泰山扯上关系,则不得而知了。先生告诉我,历史是复杂的,石敢当可能是一个虚构人物,人们需要寄托这样的理想,于是能驱邪避鬼的石敢当就诞生了。我们现在所从事的事业,时刻都要注意是否符合社会的需要。由此他进一步提出了“切时如需”的思想,这使我们又受到了一次教育。

    先生对于学生的请教,从不会拖延,不管多忙,他总会安排时间和我们面对面交流。在我博士论文即将进入答辩的关键时刻,先生亲自为我提炼篇章题目,最后拟定了以上、中、下三篇来绾结全文的框架。我的论题原来是《文字禅和黄庭坚的书学》,后在先生的建议下,改为《黄庭坚书学研究》。现在看来,我当时一味求深,难免会犯偏颇之失。最后论文获得了评委们一致好评,这让我对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。就像我非常珍惜与先生的这份师生缘一样,先生也十分看重他与每一个学生的交往。他对学生总是给予无限希望。他曾将刘禹锡的“芳林新叶催陈叶,流水前波让后波”改动了几个字,成了“芳林陈叶期新叶,流水前波望后波”,殷殷之情,溢于言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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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切学问,最后都会上升到哲学,而一切哲学,最后都会落实到如何做人的问题。在京城求学的三年,先生的教诲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。我有时会琢磨,学问是什么?是著述等身吗?是学富五车吗?如果都不是,那就是世事洞明了。但是,假若一个洞明世事的人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独善,那即使“学问”再高,又有何益?先生虽然没有等身著述,但他在我眼里却是一部大书,一座高山。他的全部学问就体现在他的一言一行里,体现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,体现在他的翰墨深心和济世情怀中。2002年,他被授予“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”的“教育特别贡献奖”。而在有一次中央电视台“大家”栏目上,主持人问欧阳先生:“您觉得您的学生达到了您的期望吗?”先生说:“这我不能说了算,这要等待历史的检验。”听到这句话,我心头一热——这是一位充满智慧的老人的肺腑之言哪,作为学生的我还有什么理由偷片刻之懒呢?

    毕业之后,我来到了暨南大学任教,虽然关山阻隔,我不能像以前那样跟在欧阳先生的身边。但是我经常会跟先生通电话,问候他,向他请教。我非常怀念在北京的三年,特别是在欧阳先生身边求学的日子,先生的教诲是促使我一心向学、努力上进的永不枯竭的精神力量。

    (作者单位:暨南大学艺术学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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